★ 台北與我（三） ★

針對「台北與我」這個討論點，起源於兩年前夏天與T及Y間的那場對話。雖然我曾按年代順序寫過簡介（一）的初到台北，還有（二）的台北印象，卻遲遲未曾做出一個結尾。

假如人生必須標註地圖代碼，那我目前的版本就是HTYN：從家鄉的中南部H小鎮，青春末期的台北，到密西根的Y城，與現在的紐約。一直以來，每當有人問及最愛的城市，那一個從不猶疑的答案，總是台北。

在台北唸書的那幾年，除了早期搭火車，後來總是選擇機動性高，回到鎮上後幾步路就是家門口的公路客運。每回南下三小時多的車程，一旦經過竹苗地區，進入中部，就算是陰雨天也多半轉晴，透明車窗外的顏色，則會從陰灰突然變為淺綠淡藍。看見田地的機會，遠遠大過市集城鎮。在那一格格的農地間，偶爾會出現獨棟的透天樓房。那時我就常常想，為什麼有人住在這裡，有人住在城市？如果可以選擇，他們願意彼此交換嗎？他們又抱著怎樣的心情，在這兩個地點間流動？

對某些人來說，最愛的是自小生長的家鄉。對我而言，家鄉是未成年的全部。從幼稚園到高中，簡化地說，是一段不含選擇機會的過程，上課、唸書、作業、考試，不斷重複；不必擔心選什麼課，吃什麼飯，從事什麼活動，連誰跟你同班，誰坐你身邊，都早就由別人規劃好了。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生病時大人帶你去看醫生，一整個理所當然。就算在這過程中你曾經稍稍起過叛逆的念頭，那種強度，不過就像數十萬人聚集的跨年廣場上所有人齊聲倒數十秒時口袋裡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一樣，很快就被掩蓋。

台北象徵的，就是這一切的相反。雖然一開始我並不明白。

大學遷入宿舍的那一天浩浩蕩蕩，除了爸媽之外，還有哥哥，及哥哥的同學，還有哥哥同學的妹妹，也是我從小學時就同班的同學L。選好桌位及床位，稍微收拾整理一番，然後在附近添購一些生活用品之後，爸媽還得趕火車回家，他們一行人在下午三點多搭公車離開。我跟在公車後方快步地走，突然間那總是戴著墨鏡的歌手在我的腦海裡用力唱起《鹿港小鎮》，那一刻，我強烈的思鄉，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毫無顧忌地淚流滿面，不知道自己原來那麼依賴。在全然陌生的台北，往前看是未知，如果膽怯了，也沒有後退的機會。已經先行到台北準備註冊開學的死黨YH在公共電話上安撫著我，當晚還帶我逛夜市，看了一場電影。

回想起來，那其實是一個很好的開始。往後幾年，在求學工作戀愛等等各種生活層面上累積了摔跤的經驗，學會在身旁朋友們的打氣中怎麼很快爬起很快癒合，也學會在做決定時抓住評估情勢的訣竅。台北這個城市，逼我在跌跌撞撞中學習摸索，在受傷後堅強，又在這個過程裡，逐漸勾勒出不經由他人安排的，那心靈自由的輪廓。此刻如果有人大聲放著《鹿港小鎮》這首歌，我想我可以開心跟著唱，台北或許永遠不會是我的家，但卻是我成長中最具有象徵意義的一個城市。

★ 學期最後一天 ★

雖然說心頭仍微微覺得不可思議，但這個學期在統計期末繳卷的那一刻，算是真正結束了。從今天開始，終於不必再被算不完的練習題每週追著跑，至少在短期內。

在台灣時，什麼都要考，什麼都可以考，什麼都逃不過考，早就對考試的密集度習以為常。但這兩天不時對於考試這個事實來個小焦慮一番。中午出門前，也感覺到腎上腺素的作用，一度還頻頻想吐。畢竟，這個考試，不管再怎麼充足準備，要是腦袋突然不清楚，或者一時指殘按錯計算機，就可能全盤皆錯。仔細回想，上一次考試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連考資格考時，都不曾這樣坐立不安。

這個期末考原訂時間是在今天晚上，不過，可以另外自選昨天跟今天下午任何一個兩小時的時段先行考試。對於我這種容易莫名緊張的人來說，可真是一大福音。一方面，總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就緒，模擬考也都做完了，橫豎題型就這十四種，再怎麼算，一百也不會加倍變兩百；另一方面則是，如果這件事情再不快快作個了結，我真的會把小腸整段都拉出來。

下午一點三十五分時，我進入指定的小會議室。唯一的一張長條大方桌已經圍了另外四個人，考卷筆記課本等等散放了一整個桌面。看到這場面，我心中不禁暗喊一聲糟。這種小小的空間，連彼此的呼吸聲都可以聽見，更別說那種沒事愛咕咕亂叫的腸子。

不過幸好開始解題後發現，我的顧慮很快地就淹沒在那小小空間的各種聲響裡：打噴嚏的，輕咳的，翻書找筆記的，猛推橡皮擦的，計算機的喀喀聲，以及鄰近不停運作中的影印機。坐我正對面的女孩背包裡的手機還震動過一次。她不時自言自語，嘆氣之外，還低聲咒罵。曾經一度她還把課本砰地一聲摔在桌上，然後又輕聲地跟大家說對不起。

大約還剩二十分鐘左右時，我把六個大題都做完了。雖然我一般說來是那種考完就好懶得檢查的人，但是畢竟暫時的輕鬆馬上就要來臨，何況剩下這些時間不用白不用，這就像去賭城時在凱撒宮殿的豪華大賭場入口正在發送美金二十元不能兌現的免費籌碼，不小賭一把都浪費的感覺一樣（最好是有這種事），就算不夠端上二十一點的牌桌，拉霸機玩個一陣也很過癮。

當然像我這種在賭場時對錢非常小氣的人在考試那當下絕對不可能想到拉霸這回事，不過我是真的翻過考卷開始悠哉地驗算起來。進入第四題時，大驚發現了一個很明顯又很笨的加法錯誤，看看時間剩下不到十分鐘了，我突然緊張起來，計算機不斷按錯，心臟也砰得超快。從以前我就發現自己是那種在短暫時間的強大壓力下會手忙腳亂的人，想不到現在仍然死性不改。要是馬蓋先跟我有一樣的問題，拆定時炸彈的時候，都不知道要死幾百次囉。

最後就在匆匆計算，匆匆修改，匆匆做最後檢查，匆匆來個內心小交戰的情形下，匆匆退場。說真的，要不是山姆晚上請我吃了一盤美味的泰式炒飯，恐怕這學期真就要這樣虎頭蛇尾的收尾了。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