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8月1日 星期一

★ 騎腳踏車之四:溜冰、直排、意外 ★

小學一、二年級時(算算應該是1979或80左右),爸媽會在週末大清早帶著哥哥跟我到阿媽家附近TS公園的小溜冰場去溜冰。溜冰的時候,不但籠罩在涼涼的樹蔭下,溜完冰偶爾附近還會有賣枝仔冰的小販。我們一家人,有時候會啃著冰,在回家路上到阿媽家坐一坐,偶爾還會幫阿媽阿公挑一挑小時候我最愛吃的「鳳江菜」。

二年級上的某一個週末早晨,哥哥跟我照例溜著冰、玩著一前一後加速追逐的遊戲。或許是因為我的溜冰鞋(以前是輪鞋那種)正好滑過一個小小的石頭,就在那瞬間我跌倒了,而緊跟著從後方溜過來的哥哥也撞跌在我身上。很不幸地,就在那次小小意外中,我把一顆門牙給跌斷了。而不幸中的大幸就是,當時我的門牙還沒換成智齒。

也許是因為這個意外已經年代久遠、也或是因為當時年幼不懂得「門面」的重要,那時候的心情,已經不再清晰。過了二十年之後,我又出了一次類似的意外,這一回我腳下溜的是直排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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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中左右,小靜帶起我們之間溜直排的那股蠢動;她的創舉之一,是在自家大樓下的停車場練習直排。想像那瞪大眼睛來來去去的汽機車駕駛......。

那個時候,小靜、我、還有Sabine曾溜過週末滿滿都是帶著小朋友出遊的父母的大安森林公園,還曾三個人騎著摩托車遠及新莊某國中。那一個下午,就在當頭的烈日、平坦的PU地面、與暑假無人的校舍之間,突地來了場西北雨,以雨未到聲先到的磅礡氣勢追殺還穿著輪鞋幾乎來不及逃生的我們。

後來我們才明白,溜直排要進步得快,除了場地之外,輪鞋的等級其實非常重要。

那年七月的某一天下午五點多,我獨自在學校空地與走廊間溜著直排。本來是練習的最後一圈,已經打算脫下輪鞋護具,準備回家。就是那一念之差,我的命運有了些許的改變。我想,若套用從前台視《玫瑰之夜》那總以「這張照片……」做開場白的靈學大師的預測,當時我的流月運勢,應該是有著「見血光」的可能。「見血光」這三個字,每次聽見,都會讓我起了滿手雞皮疙瘩,彷彿在那冥冥中,會伸出兩隻鬼手來:一隻握著把都是銅鏽的命運三叉戟,另一隻扯著人往陰暗處去。

或許是那天下午起了怡人涼風的走廊,也或許是透過樹葉在地面點點晃動的陽光,讓我轉了念頭多練一圈直排。背起輪鞋與護具的袋子,我滑進校園,回到走廊。在走廊上,我稍微轉頭調整肩上的袋子,就這樣,在速度奇快的當時,我先撞上了左邊的牆壁,然後以頭朝下狗吃屎的姿勢彈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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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痛感的神經傳導,我已有了兩次親身體驗:雖說人類體積比恐龍小上那麼多倍,但發生意外事件時,從發生「痛」的事實、到產生「啊,應該會很痛呀怎麼沒感覺」的疑惑、到最後「啊!天啊!好痛啊!」的反應,真的需要一小段時間,在我的例子裡大概有十數秒左右。

我的第一次「痛感遲緩」發生在大二住宿時的油麵潑倒事件。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星期三的晚上,傍晚剛上過張上冠的文讀,下了課已經六點,下山後側門的自助餐店滿滿都是排隊的人。我當時懶了,就直接回宿舍,打算自己隨便煮個什麼來吃。現在回想起來,似乎我的意外事件總是因為「轉念」而發生的。

當晚我在我們寢室偷偷藏起、視如寶貝的迷你微波爐上烹煮的,大約是五木拉麵的牛肉口味,還打了一顆蛋。說到微波爐,就讓我想起大學住宿時期的抽檢。

那時候我們系上住的是又稱內舍的莊敬一舍(讓人肅然起敬的黨舍名),一樓有數位輪值的阿姨。先撇開阿姨們對大學女生多所抱怨的事實不說,她們還背負數個神聖的使命,其中一個就是「定期」的「突擊」檢查(真是具有莎士比亞式矛盾修辭的詩意啊!):在固定的、早就公告宣布的日子裡,阿姨們會到各個樓層各個寢室,看看有沒有諸如微波爐、電熱器、電冰箱之類的違禁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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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那一個跟麵註定無緣的星期三夜晚……。

那天我用來煮麵的鍋子,是個有著細細折疊手把的那種。我煮好了麵、在桌上鋪了小墊子、放好了麵。就在剛坐下不久(還在用力吹著麵湯說),室友T接起寢室分機。原來是住隔壁的直屬學妹打電話過來打聽理則的考古題。當時我們住的是1428,學妹U(差點有一種公佈姓名的衝動)住的是隔壁的1429。

就在我準備起身去接電話時,大腿鉤住了那個折疊手把,那一小鍋的麵,就這樣潑倒在我的左大腿上。從臀部到接近膝蓋,先被麵湯燙過、然後又緊接著蓋滿了倒下來的麵條。

發生的那一刻,我的直覺反應就是馬上站起來,撥掉腿上的麵。這是我第一次痛感遲緩:心裡頭還想,這湯跟麵應該很燙才對,為什麼我的大腿一點都沒感覺?十幾秒之後(差不多啦!誰有時間去計算這個),我突然眼前冒重重金星、嚴重頭昏,接著立刻就是左大腿傳來強烈灼熱的燒痛感。

室友T跟J趕緊帶著我到洗手間,我們口中還一直唸著「沖脫泡蓋送」的燙傷口訣;T拿了個大保特瓶,裝了自來水,就往我腿上倒。在那還微冷的三四月天,ㄡ……只能說……吼,冷啊……。當時還穿著那種很薄的睡褲,來回沖了大約有二十分鐘,才慢慢把褲子脫掉。

當天晚上,T與J陪著我到三總,在急診室貼繃帶上藥。其實,現在回想起來,上藥幹嘛呢?整段大腿上,連一個傷口都找不到,我根本看起來就是一副無事化小、小事化大而上急診室的樣子;更別提外頭還推進來一個喝醉酒、頭上插有酒瓶碎片的紅臉男人。

但隔了一天,燙傷處上起了極大的變化:我的左大腿就好像變成葡萄樹一樣(雖然葡萄是結串、不是直接生長在樹幹上),冒出了一整片的大小水泡。最大的水泡,有半個成人的拳頭那麼大,這樣的水泡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我的大腿上,還將前一個晚上貼起的繃帶都給擠鼓了起來。

我就這樣帶著我的二級燙傷、從校醫轉回三總,並且在兩天之後,在爸爸、T跟J的陪伴下,進行一個小小型的整型外科手術:醫生在局部麻醉與消毒之後,將大腿上所有的水泡都一個個剪開,然後一區區敷上片片的……人工豬皮。沒錯,是豬皮!後來在雜誌上看過,豬的細胞構造因為跟人類最為接近,許多器官現在已經可以移植人類身上(比如心臟)。這敷上的豬皮可以保護底下的我的皮膚再生;醫生還特別交代,皮膚再生後,要勤抹乳液,豬皮才能一片片撥下來。

之後的兩三週內,我漸漸厭煩了每天塗抹乳液、人變懶了起來。那最後幾片豬皮,竟然就這樣跟我的皮膚黏在一起,變成了我的一部份。在我大二之後,正如山姆所取笑的,我變成了「人豬同體」、又稱「人豬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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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直排輪的意外,則是我第二次痛感傳導緩慢的經驗。

摔倒那天,因為我兩隻手都扶著背包,在那短短兩秒鐘,根本來不及反應、伸手往前保護自己,就這樣嘴巴先撞到地上。我爬起身,因為還沒有感覺到強烈的疼痛感,心裡還想或許不是很嚴重。但伸手往嘴唇一抹,發現手指上都是血,本能低頭一看,連T恤上都已經沾了一小片血跡,而且還繼續往下滴。

在電影裡,偶爾有些中彈的人,在撐了幾十分鐘以後發現自己身上竟然有傷口,然後才露出訝異的表情慢慢倒下。而我在看到血跡、意識到這次意外的嚴重性之後,碰撞的傷口才傳來陣陣惡痛。

我穿著直排滑向前方的洗手台,在鏡子裡看見傷口的慘狀:我的下嘴唇整個翻出(像黑人唇那樣地腫起)、還在湧血,而且右邊的門牙斷了一半。 那個時候,我才真正感到恐懼。

在那個時候,自然第一個反應就是找醫生。當下馬上騎了一條街的腳踏車回家;在我住的公寓對面,就有一家牙醫。

可惜當我一臉狼狽地打開門,櫃臺小姐告訴我醫生出去吃晚飯了,還說前面巷子裡有另一家牙醫診所。而我幾乎是連在心裡嘀咕「有沒搞錯,五點半而已耶!什麼時候不吃飯、偏偏挑我牙齒斷掉的這時候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就馬上說聲謝謝往外衝。

當初我心裡急得很,三步併兩步到了巷子裡那家牙醫。一打開門,正在看診的牙醫轉過來一看,又轉頭去跟正在洗牙的小姐商量中斷診療(雖然我沒看見,但我猜真的很慘)。那位洗牙小姐非常乾脆地離開躺椅,而醫生根本沒跟我要健保卡,就馬上要我坐上躺椅就診。

醫生詢問了受傷的過程,做了嘴唇與牙齒基本的止血與護理(一點點清掉下嘴唇上的砂粒),還跟我解釋當時必須進行的步驟,接著就是照X光片、看看牙神經是否斷裂等等。當X光片有了結果之後,我已經註定當晚就必須拔掉那顆斷了一半、牙神經歪斜的門牙,而另外一顆則必須在日後抽掉神經做根管治療、以免日後發炎。局部麻醉後,前後的處理進行了大約一個多小時。醫生還做了一顆短期的假牙來補上我拔除的門牙。

那天回到住處時,天色都暗了,心情就更為低落。我是個最討厭被後悔的情緒折磨的人,但想起當天開心地出門、回家時竟然連吃飯都有問題,沮喪頓時加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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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從意外的角度來看,人生就是不斷地受傷、癒合、成長,不論在生理或心理上,這樣算不算太過悲觀?或者說,在這受傷三段論裡,如果把「成長」當作是這樣一個週期所必達的最後階段,而認為受的傷總有一天會癒合,其實反而是非常樂觀?

我常覺得,在過去三十多年來,身旁總是環繞著「貴人」,包括父母、手足、親戚、朋友、老闆、同事等等,這些人總是不斷交替出現,在癒合與成長的過程上推我一把,可能是課業、可能是戀愛、可能是工作、也可能是生活等種種不同的人生環節。

那一個溜直排的意外,是我人生裡相當嚴重的一次生理傷害。但和我的燙傷事件一樣,總有及時的幫助,包括具同理心的其他看診病人、那既專業又穩定並有醫德的牙科醫師(我一直記得他的名字叫做黃國書,診所名為「全家福牙醫診所」,在師大路上從羅斯福路進入右手邊第一個大巷子,地址是師大路105巷1號1樓)、多次遠從三重與新莊來替我帶飯並打氣的Sabine及小靜、還有一個已經瞧見我「重度傷殘」的唇齒、卻還真心笑著告訴我「也沒什麼嘛,很快就會好起來」的、那幾乎已經遺忘了的、後來帶給我其他打擊的朋友。

我一直非常喜歡Julia Roberts主演的《新娘不是我》("My Best Friend's Wedding")。這部片子讓我體認人總會犯錯的事實。但一個成人犯了錯後,必須去承擔後果,還必須勇敢彌補。還有另外一個場景裡,女主角發現錯誤已經造成、呆坐在旅館房間門口狂抽煙時,有一個服務生推著載滿毛巾的手推車經過,體會到她的沈重,他安慰她:"My grandmother used to say, 'This, too, shall pass.' "

是啊,再怎麼悲傷沮喪憤怒無助低落,都總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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